东元

“最凶最厉的鬼，往往披着人皮，隐藏在茫茫人海之中。”

许家阿娘早上起来的时候，见邻居连家的茅屋上还未升起炊烟，感到有些奇怪。许阿娘想过去瞧瞧，顺便给连家阿娘带一块搁在土灶里熏了一宿的腊肉，可还没走出院子就听见了矮墙外头断断续续的呜咽声。许阿娘走近了一看，才发现是个蜷缩在地上的少年。少年身着青色缎子长衫，腰间系着一缕红绦，短靴上似有暗红的水迹。看见有人到来，少年忙抹干了眼泪，乞声道：“大娘救我。” 许阿娘见是个半大孩子，放下手上的篮子上前关切道：“小公子怎的独自在此？” 少年闻言又落下泪来：“大娘见怪。我家本在淮县，随父母于孟州经营生意。前日返乡经过邙山山谷，不料遭到猛兽袭击，父母皆亡于兽口，只我一人侥幸逃出。眼下归家无济，还望大娘可怜。”说罢又泣不成声。许阿娘见少年的容貌颇似自家三年前走失的甘儿，心中动容，将少年轻轻搀起：“小公子若不嫌弃，可到奴家中休憩几日，待年后再做计较。”少年俯首连声称谢，与许阿娘一起入了院门。

却说许阿爹前日随村中猎户上山围猎，两天两夜方归。此时仍在熟睡。许阿娘轻手轻脚将少年在西厢安置了，才来到主屋叫醒丈夫。许阿爹听闻少年之事，亦十分感慨，叮嘱许阿娘悉心照看，不拘在家中住多久，许阿娘一一应下。少年之事议毕，许阿娘又询问起丈夫围猎是否顺利，有无受伤等等。讲起围猎之事，许阿爹面露欣喜：“成了。这回乔猎户布置的陷阱巧妙，我们等了两天两夜，才等来那一雄一雌两个畜生。大伙把早就准备好的鞭炮火药一齐扔进洞里去，那两个畜生顷刻就被炸死。廊下还有一块从那畜生身上割下来的肉，晚上烧饭时可一并做了。”许阿娘点点头，心中对丈夫极为钦佩。传说那兽十分凶悍，虎身狮头，绿皮红鬃，专以生人为食。村民们对其忌惮已久，此次被许阿爹等人一举剿灭，实在是大快人心。许阿娘只恨自己是个妇道人家，没能为除害献上一份力。

今日是年廿四。吃人的怪兽既除，许阿娘心中甚是喜悦。外面日头升起，许阿娘将怪兽的肉提进屋内，用沸水焯了，放了点腌渍的调料在大碗里闷着，只等晚膳下锅。事毕又拿出早备下的糖瓜、汤圆和猪血糕等物，供奉在灶王爷像面前，口中一番念念有词。

这头的事情忙完，许阿娘记挂着少年腿上的伤，便拿了些粗布药酒向西厢走去。来到门前的时候，忽觉眼前红光大盛，隐约听到屋内有喑哑之声。许阿娘心下一惊，揉揉眼睛再看去时，门前却与平常无二。许阿娘道是自己眼花了，推门进去，见少年蜷卧在床上正睡着，睫毛下噙着一汪眼泪。许阿娘于心不忍，又想到若是自家的甘儿还在，大约也是这般年纪，如今却不知在何处受苦，又或者早如许阿爹所说般命丧那对畜生之口。念及此处，许阿娘便想上前亲自替少年包扎伤口，不料少年却忽然惊醒，躲开了许阿娘，口中推辞道：“今日叨扰已是罪过，怎可再劳烦大娘辛苦。”许阿娘也不好勉强，便将药酒和纱布放在床尾，任少年自己处置。

许阿娘离开西厢，那少年便又睡下了，至傍晚时分方醒。许阿娘已经做了一席好菜，将那怪兽的肉红烧了端上桌来，又取了一坛新酿的米酒。许阿爹今日没出门，只待许阿娘将少年唤了出来，三人便围坐在桌边一齐开饭。

少年睡了一日，正是腹中饥饿的时候，此时却只吃些青菜糙米，对桌上的肉食一概不碰。许阿娘以为少年礼让，不愿自己多费家中饮食，少年却解释是自家积年的习俗，许家夫妇便不再劝言。饭桌上许阿爹又问及少年身世，是否有旁的亲人可依。少年停下筷子，低头想了半晌才道：“家父在世时曾有浔阳姑姑来信，但未曾见过，不敢贸然上门。”许阿爹安慰道：“小公子切莫忧心，山下村子常有浔阳商人路过补给，年后小公子写一封信，我找个机会让人给你带去。”少年感激不尽，又要起身致谢，被许阿娘拦了下来。许阿爹又道：“邙山一直是凶兽盘踞之地，只不过那两只凶兽前日已被我们诱杀，不知令尊令堂又是被什么所害？”少年摇摇头：“那日一群猛兽忽然出现，我没能看清它们的样貌。它们围过来的时候，母亲尽力将我藏在一簇野草后，让我不要发声。等它们散去的时候，我才拼命跑了出来，可怜我父母已经被那群猛兽撕咬殆尽，身上连一块肉也没能留下。”说罢又落下泪来。许阿爹心下不忍，宽慰道：“若令尊令堂知道小公子现下无恙，必定十分安慰。小公子也不要过分伤心。待我告知村中猎户，再去邙山为令尊令堂讨还公道。”少年俯首抱拳说：“父母为人和善，不曾害过一人。尊下愿意为父母报仇，我感激不尽。只是阿爹不知，那害人的野兽已不在邙山。”许阿爹心下奇怪，问道：“小公子如何得知？那野兽如今又在何处？”少年抬起头道，神情有些古怪，道：“便在此处。”许家夫妇大惊，刚想问少年此话何意，却忽然看见一阵红光在眼前闪过，少年的身影扭曲了起来，顷刻间就变成了庞然大物。少年黑轱辘般的眼睛中射出火焰，闪着寒光利爪一挥，将许阿爹的胸膛刺穿。鲜血喷涌而出，溅了许阿娘一脸。许阿娘像是被施了术般动弹不得，想要呼救亦发不出声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身高马大的少年缓缓朝自己走来。视线模糊下去的前一刻，许阿娘的耳边回响起少年冷冽的感激声：“多些二位，为我父母报仇血恨。”

年廿五的清晨，乔家婶婶支起窗户，给闷了一晚的屋子透透气。远远望见半山腰的许家和连家都没有炊烟升起，觉得有些奇怪。她趿上鞋想出门看看，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却忽然听见墙外有些窸窣的声响。乔家婶婶走近了些，见是个身着青衫的少年低着头蜷坐在地上，下摆和靴子上还沾了些暗红的水迹。

少年抬起泪汪汪的眼睛，对乔家婶婶乞求道：“大娘救我。”乔家婶婶心肠柔软，未曾多问便将少年领回家中。进门的时候，乔家婶婶似乎看见了一道红光一闪而过，再看去时，却只见廊下挂着的新鲜兽肉，在寒风中荡了一荡。